到了盛夏——三十岁的盛夏,正是最闷热的时候,一天午睡起来,先生一边扣着自己的衣领,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对我道,这儿似乎长了个东西。我永远记得先生那天的模样,面上是s-hi漉漉的,眼睛瞧着我,眸子里依旧是多年未变的深情。
之后和先生去查,城里的医院查不出来,又到市里去。市医院的医生做了检查,把先生打发出去,单独问我,先生有没有抽烟酗酒的习惯。我说,先生抽烟有个十多年了,这几年应酬多,酒也喝得不少。医生便无奈,道,果然如此。
刚开始时,具体做了些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没有印象了,匆匆地就那样过了。我每天盯着他,不准他碰烟酒,酒会也全给他推掉了。之后又和先生清算这些年的积蓄,费了小半年时间。生意也渐渐停下了,做小了很多。原本先生是和香港人做外国生意的,全国各地的生意也做,但此刻只维持着一些大单子。之后又和先生去了一趟上海,把所有单子都处理了。我对上海没什么记忆,匆匆去,又匆匆回来。
我忽地想起父亲来。他才成年就去经商,年轻时赚了一笔,与母亲成亲,中年时就弃了生意。先生与我们的父亲,又何其相像?只是父亲是自愿弃的,先生却是不得不的。
弄好了这些事情,我便陪着先生到市里治病。花费多少,我并没有个大概,因为都是先生看账的。只记得很贵,那种疗法和药物像吃钱的机器,几万元投进去,立即就没影了。
弟妹也常回来,说想要辞了工作过来照顾先生。先生不同意,铁青着脸将他们赶走了,气得一阵猛咳。穿病号服的先生依旧是好看的,因为要做治疗,他把长发给剃光了,整天戴着一幅金框眼镜,不安分,总想与我出去到江边走一圈。在先生面前,提不得他的病,他说他怎可能有什么病,最多过段时日,就会好了。我小时相信先生是不会受伤生病的,我总相信护在我身前的那人简直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是如今我再无法相信了。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想去父母坟前看看,但一直找不到空当溜进去。于是我只能每天将当年与先生成亲的地方、那个堂,还有先生的屋,仔仔细细地看过无数遍。听说本家近来打算将弟妹带回家去,重新入林家的谱。我想,那样一来,我们家的谱上,可就只有、也仅会有我与先生二人了。并排的两个林,下边,一个慕和堇。
一个好友对我说,当年先生送给我的那块玉,是完好的、无暇的一块“美好的玉”,后来我去瞧了字典,我的堇字,正是这个意思。但先生那时说的是,别人成亲赠的是玉镯,我是个男子,不能戴镯,索x_i,ng就给我一块玉,贴身佩着,就贴在心口处。
于是我又不禁念:
我爱慕先生您啊。
先生是哪年走的,我也已无法说清了。中间那漫长的岁月到底持续了多久,我没有个数。我总觉得先生已经去了好久了,有时又觉得上个月才亲眼看着先生下葬。我们辗转去了好几座城,不同的医院,后来先生不想去了,就回家里来。先生在外头时,我看着他一天天地弱下去,回到城里,他又似是j-i,ng神了不少。有一天,我陪他在院门口散步,隔壁新搬来的一户人家的孩子出来了,望着我们看。小孩子扯了扯大孩子的衣角,问:“哥,那个人是不是生病了?面色好差。”大孩子立即拍掉了他的手,严肃地小声道:“闭嘴,别乱说。”我听到了,眼泪倏地就落下来:我眼中如此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先生,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病重的普通人。
先生不知道我哭的原因,只是看到我落泪,似是很不满地伸手过来替我擦掉了,说:“你怎么又哭了啊?别哭了,烦死了,再哭我打断你的腿!好不容易花了十几年让你笑了,到头来怎么又哭上了……”擦干了泪痕,他又补了一句:“好了,别哭了,莫名其妙。”
先生太温柔了,以至于我每每想起来,都抑不住心中的痛。先生一生对我好,唯独在这件事上,让我以泪水抵消了多年的欢笑。
我的生命里,自打出生起,便处处透着先生的影子。先生,以兄长,以伴侣,以亲人,共我度过了半生的岁月,没有了先生,我不知该从何处去寻找余生的依仗;没有了先生,我举目望去,世间都是一样的苍凉。
先生去时,也恰好是盛夏。他抓着我的手,紧紧攥着,望着天花板,也不看我,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微微笑着,声音已无力气了,却仍然是一字一顿的。他说:“等我走了,你可不许看上哪家的公子小姐,不然等你也来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揍死你……没事,你就当哥先走几步,给你打点好那边的生活,你来的时候,就不必再跟着我闯荡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道:“笑一下,哭着多难看。哥下葬的时候,你可不许哭,晦气。多笑笑,笑得越高兴越好。”
我对着他扯了扯嘴角。他满意了,笑说:“这才对嘛。”便慢慢合了眼睛,像是睡去了。
我还想吻他一次,可惜,已经做不到了。
先生去后,我不知我是如何独活至今的。今年暮春,我循着记忆去找香港那家卖巧克力的铺子,却是一点痕迹都没寻到。我想,这就如同先生与我的回忆,虽是存在那儿,但因人证与物证的一同湮灭,如今想再去寻求,却再也无从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