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始后不久,喝了几口酒之后,众人的兴致愈发高昂,生拉硬扯的将林黛玉薛宝钗李纨等人也请了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酒香、脂粉香、熏香等等香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的香味。闻久了,使人有点想要呕吐。不多时众人开始占花名,陆续开始抽签喝酒,笑闹划拳,十分热闹。在这一刻,似乎平日里那些隔阂猜忌悲伤哀怨都消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欢乐。看着那一张张各有千秋的俏丽的面容,妙语连珠的谈吐,晴雯也禁不住发自内心的笑了。待到芳官开始唱起戏来的时候,一首从前读过的词,浮上脑海: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身虽在堪惊啊……
占完了花名,看别人都在喝酒划拳笑闹不止的时候,林黛玉坐到了晴雯身边来,出言问道:“你在这里,待得可高兴?”
大笑大闹声中,林黛玉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像是耳语,晴雯却还是听见了。转头看向她,回答道:“还行吧,待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道:“你将来如何打算的呢?”
听了这话,晴雯不禁有点诧异。大观园里,很少有人提起将来。就好像在这个园子里的生活,能天长地久一样。其实,或者亦是避讳吧。大部分人,对于自己的将来,是不看好的。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
后来,她们中的许多人,一生的悲喜欢欣,真的就全部埋葬在这里了。
略微顿了顿,晴雯便回答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等到宝二爷要成亲了,或者就是我该找寻出路的时候了。”
林黛玉闻言眼睛张得大了些,迟疑了一瞬,方才继续说道:“难道,你……不打算一直留在宝玉身边么?”袭人是王夫人为宝玉看好的未来姨娘,晴雯是老太太为宝玉看好的未来姨娘,这几乎是大家都知道的隐晦事实了。但此刻听晴雯的意思,竟是不打算留在宝玉身边的,这令林黛玉感到有些吃惊。要知道,但凡是伺候宝玉的丫头,哪个不是以成为姨娘为己任的?怎么晴雯这丫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晴雯笑了,朝着那边的宝玉努了努嘴,低声道:“林姑娘且看一看,这个人,真是是个能付托终身的良人么?”
这一句话比上一句话还要令林黛玉吃惊,她手里的金丝竹筷都拿不稳了,落到了桌面之上。
说贾宝玉不是良人,十个丫鬟里头,怕是就有十个人不同意这个说法。与这个时代其他的公子哥儿比较起来,贾宝玉是多么好啊!他从不在奴婢面前拿主子的款儿,对谁都是那么温柔细心,轻言软语。再加上人生得又是那么好看,真仿佛一块宝玉一般。这样的人,为何晴雯竟说他不是良人?无论如何,林黛玉也想不明白。
到底是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晴雯没有深言,只是淡淡的说道:“林姑娘,若是此时二太太突然带人闯了进来,要将坐在这里的丫鬟全部撵出去。你说,贾宝玉能保得住哪怕一个人吗?——身家性命都保不住的话,再是沐浴许多的温柔多情,又能有什么用呢?”
晴雯的话似乎使得林黛玉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无言。晴雯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拿着胭脂红的官窑自斟壶,给自己添上了满满一杯碧色竹叶青,一口喝干了。清冽又醇厚的酒香,顿时仿佛浸润了全身。拿着筷子敲着节奏,她慢启秋波,曼声吟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fēng_liú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晴雯的声音虽不大,却被众人听进去了。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比方才芳官唱戏时还要安静。有的人痴了,有的人醉了,没听懂的人则目含谴责之色看向晴雯,比如袭人,再比如宝钗李纨。待到她唱完了,李纨出口道:“词倒是好词,只可惜太悲了些,不适合现在唱。”
宝钗也点头道:“这样的好日子,确实不适合唱这个。”
袭人也笑着推了推晴雯,说道:“我虽然没听懂,听这调子就怪悲凉的,你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唱这个?还不给大家赔礼道歉。”
闻言,黛玉正待开口给晴雯说话,却见她洒然一笑,道:“是我的不是,唱了不适合的曲子,这便自罚一杯,给大家赔礼了。”说着再次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一昂头喝干净了。宝玉忙出言道:“这便罢了,难不成还要真的怪你吗?”说着淡淡瞥了袭人一眼,眼底冷色一闪而过。袭人心里一抽,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嘴里,只觉得满嘴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