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彦之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这不能怪柳彦之这样去认身份。
主要是手臂上的那条黑布带,给柳彦之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
那是柳叶斋的不成文的新规矩,是这个特殊年代另类的畸形产物。
每每在工资分配、开斗争会、学习会之类的集体活动,但凡有上级领导下乡视察的时候,柳叶斋的地主、富农分子们,都必须在手臂上绑一条黑布带,以示他们是“另类”。
可想而知,柳彦之在知道这事的时候,心里是有多震惊,以至于他将黑布带与分子二字等同挂钩。
待那人逐渐跑近,柳彦之才发现那人居然是大妞。
大妞是柳世贵的女儿,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
大妞之所以被叫做大妞,只是因为和哥哥相比,她是个妞儿;在弟弟妹妹中,她又排最大。
但大妞的本名不叫大妞,叫柳金桂。她虽然名字是“金桂”,可她的命却一点儿也不“金贵”。
柳金桂出生时,她家里刚被“土改”分走了所有土地,大她四岁的哥哥好歹也享受了几年吃奶粉和细粮的少爷生活,轮到她时,就只能吃高粱和玉米棒子长大了。
等到下面一双龙凤胎出生,家里的生活就更加困难了。
为了养家,她父亲柳世贵贩卖了几趟鸡鸭,挣了点钱,钱还没捂热呼呢,柳世贵就被拉到会上□□,罪状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直接对他管制劳动。
家里没了父亲这个顶梁柱,母亲生产后又落了病根,就只能由哥哥和她来撑起这个家。
这一撑就是8年,直到她现在都25岁了,都没嫁出去,当然这里面也有所谓“成分不好”的原因。
“呼……总算赶上了……”柳金桂气喘吁吁,双腿的膝盖微微向前弯曲,双手撑在膝盖上,篮子差点就要底着地了。
“金桂姐,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柳彦之放下手上的大布袋。
柳金桂已经站了起来,手里还是挎着篮子,丝毫不见刚才的狼狈,
“额,也不是啥大事啦。是这样的……柳彦之同志,队长说给你们放一个星期的探亲假,俺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要回上海?”
虽然按辈分,柳金桂算是柳彦之的堂姐。
可为了表明他们这些“分子”绝不腐蚀群众,也为了表明群众已经和他们“划清界限”,她也只能称呼柳彦之为“同志”。
“嗯,七天后,我就回上海看看爸爸妈妈,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柳彦之问。
“柳叔前些年一直寄钱给俺家……俺想谢谢他,就想让你帮俺捎带点东西给柳叔。”柳金桂掀开竹篮子里最上面的白布,从里面拿出三双布鞋递给柳彦之。
有两双是黑色的、一双是蓝色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俺自己做的布鞋,纳了厚底,耐穿,用的也是好布。黑的给柳叔,蓝的是给你的。”
“这……”柳彦之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三双布鞋,除了春大娘前几个月给他做了两双让他下田出工穿,这还是第二次有人给做他布鞋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
“是不是俺做的式样太土了,你不喜欢?”柳金桂似乎有点低落,“那……俺去供销社买?”
“不、不用买……”柳彦之双手接过来,“就这个可以了,鞋很好,这种鞋子穿着很舒服,我爸爸一定会喜欢的。我代爸爸谢谢你啊。”
“不、不用谢,要谢也是俺谢谢你们家。”柳金桂摆摆手,“对了,俺也该回家做饭了,你也回去吧。”
“好。”
“那俺回家了。”柳金桂转身离开。
柳彦之看了看手上的布鞋,鞋底的针脚密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见。
据春大娘说纳鞋底是把白布若干层重叠,中间抹上糨糊,然后用白线一针一脚细细的纳过去,针脚越细密鞋子的寿命越长。
金桂姐好像就是通过做布鞋来补贴家里的,算起来也有8年的手艺了。柳彦之心想。
这时距离放探亲假回家还有7天。
这第一天,柳金桂就开了个好头。
第二天,柳彦之在小菜地除草的时候,本家的柳世贵叔叔就找上了他,给了他一瓶莲藕酿的酒,让他回去带给他父亲。
第三天,叶元杰的大伯叶大贵还有生产队长都送了些腌腊肉来,让他回去带给他父亲。
第四天,是一些受到他爸爸资助读书的本地青年们,每人抄了一篇mao主席的诗词,集结成书,让他回去带给他父亲。
第五天,是叶柱国给了他一个手表,让他回去带给他父亲。
第六天,叶二贵和春大娘也各自准备了不少东西,让他回去带给他父亲。
最后一天,看着这满满当当的行李,柳彦之忍不住微笑,来了柳叶斋之后,他才知道他父亲为这个家乡做了不少事,修路、修桥、资助学生……,乡亲们受了好处,也是记在心里的,还起人情来也不含糊,他来了这里后,对他也是厚待的,让他捎带东西给他父亲,也会另外准备一份给他。
柳彦之此刻心情无比愉悦,不是因为即将要回家了,而是因为他感觉到这个偏远荒凉的小村庄,也许可以被当做家。
☆、15、扒车
革命师生串联乘坐火车证
自上海站至杭州站
乘1967年1月20日306次车有效
凭本证按指定日期、车次,可免费乘车,到站收回,过期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