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们翻看了医院记录。上面写道:鹿景;中国籍;17岁;重度精神病、哮喘、轻微心脏病、癫痫;因攻击医护人员被遣送至法医监护所;采取禁闭治疗。
我算了一下,这个正处花季的少女,已经被单独禁闭了近200个小时,其中有两次110多个小时,将近四天半的不间断禁闭。对于她离世的描述是这样的——面部发紫,无脉搏、血压,瞳孔对光无反应,皮肤冰冷粘湿,身体变软……
她是这样离开的吗?好不容易来到英国,却客死她乡。
远远的,能够看到一个女人扑在她身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她,是小景的妈妈。我拦住了罗斯上前了解情况的步伐。
“等她稍微平复些,我们再去问好了。”她现在一定很难过。即便是曾经抛弃过的孩子,但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这种痛,我能体会到。
办理完相关手续,我们以小景朋友的身份送景妈妈回家了。路上,景妈妈跟我们讲了当年抛弃小景的不得已和之前将小景送进精神病院的无可奈何。
“她小时候很活泼的。可重逢后,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害怕阴暗潮湿的空间,还老是一个人呆在点满灯的房间里。”
“她有没有跟你提过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罗斯试图刨根问底,但哭成泪人的景妈妈只是一味地摇头。
“我开始以为她得了自闭症,可后来她一在暗处,就会歇斯底里的向靠近的人发出攻击。我没有办法,就只好把她送到医院了。谁知道,她竟然袭击医护人员,被强制送进了法医监护所……”景妈妈哽咽着,“她上个月还写信给我……”她已经无法再说下去,颤抖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封信递过来。
信里说:妈妈,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生活的,希望您能等我。
小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一定也渴望自己病好的一天,期待妈妈能带她去游乐场玩,弥补童年残缺。只可惜,命运多舛的她,终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景妈妈,我们可以到小景的房间看看么?”我小心地问。
景妈妈擦了擦眼泪,用颤抖的指尖指了指阁楼的房间,接着又泪如泉涌。
小景的房间是粉红色的,有甲醛的气味,看来景妈妈为了迎接小景回来特意重新装修过了。单人床,塌塌米,电脑桌,也都是新的。
罗斯凭着职业习惯开始在简陋的房间里敲敲打打。
“你在找什么?好像挺好玩的。”尹智说着也学着敲打起来。
“我知道小景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会把那本写着秘密的日记妥善地藏起来。”听了罗哥的话,大家便开始了打击游戏。
工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我们在塌塌米下发现了一块活动木板条,里面就摆着小景的日记。虽然最关键的几页被撕掉了,但我们基本上能猜到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父亲死后,无依无靠的小景决定来英国找妈妈,出国无门的她经过面试加入了来英国打工的队伍。因为是偷渡,他们被关在集装箱里海运过来。
她在日记里写道:我通过集装箱上的小孔看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大海,它浩瀚而危险,我觉得它随时就能吞噬我们。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渺小,感到无能为力。不能哭!只要到了英国见到妈妈,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本来想看自己踏上英国的那个瞬间,但是她错过了。一定是食物里下了药,等他们醒来,已经被关在阴冷又暗湿的地窖里了。美梦还没开始,噩梦就已经降临。从此不见天日。打工是骗局,她和上百个少女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梦在这里将青春统统葬送……
至于这段日子到底怎样黑暗,随着那被撕的几页纸成为了秘密。
之后她逃了出来,被好心的罗斯叔叔收留,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可没想到那段黑暗的记忆是那样根深蒂固,以致于令她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界限。噩梦般的回忆一直纠缠着她,直到她深知,自己已经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她写道:我知道自己的精神出问题了。我怕自己会在神智不清的时候伤到我最爱的妈妈,所以在还能自我控制的时候,我决定演一出戏,让妈妈将我送进医院。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健康快乐地站在妈妈面前,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又也许是几十年,多少年我都不在乎,多少苦我都会忍受,只要我战胜了自己,我就会回来。妈妈,我爱你!
当我们把这本日记交给景妈妈时,她崩溃了,一直压抑的哭声转为痛彻心扉的哀鸣,就像秋天的孤雁。
天色已晚,和平叔叔走了,我让罗哥送瑞恩回家,至于我和尹智,我们达成共识——一起留下来照看心伤欲绝的景妈妈。
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言语,陪伴本身就是最好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