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等着回来见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怎么能……”
她越说越凌乱直到最终一个字都说不下去,因为甫一提及天香,他原已平和安静的神情骤然转为悲苦,眼角溢了滴泪出来。他却到底没再说什么,勉力又是一笑,同时倾身向前递了递,气若游丝道:“多谢了。”
她究竟是妥协了,她深知自己终归要妥协。她上前一步颤抖着接过,看他松手的那一刻终于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而后微笑合眼,无声比了个口形。
——所不可释怀者,唯天香一人耳。
十月中旬,整个江南都忽而下了薄薄的雪,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并非大如棉絮的纷纷扬扬,却还是将街市庭都覆了一层莹润的光晕,须臾即化,转眼无踪。
身披大氅的女子从这菲薄的雪花里一路疾驰至洛阳,目睹了千篇一律的寸草不生白骨蔽野的景象后,已然无动于衷乃至厌倦。但无论如何,楚墨昔都是愉悦的,尽管这寄身敌营的岁月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和充满变数,但毕竟是结束了。
她日夜兼程,终于在此日赶到朝思暮想的相约地点,有神色惊喜的门人将她引入,经过重重屋宇曲曲回廊,在冻雾弥漫的渺远长天下,她看见凭栏负手远望的身影,玄色长衣,漆黑厚重,像隐没幽光的无底汪洋。
似是感觉到她的到来,他就在此刻回头。
然后一切就很自然了——
容清行大声笑了起来,不带阴森不含嘲弄,而是前所未有的饱满喜悦,如日光骤明冰色乍解,如天地万物所有纯粹的美好一一渐次点燃。他拉过她的手举步走去,衣袂翻飞,一黑一白,极致的对比间却交叠出奇异的美感,直衬得烽火号角都消了声息,千家哀哭都化作虚幻,凡间重重,俱无颜色。
——天下此时应该没有比她更快乐的人吧。
这么想着,天香边按捺着心中涌动的狂喜边加快了脚步,融化的雪水早将她的鞋袜湿透,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放眼望去,悠悠落下的茸茸雪花都可爱得不可方物。她伸手接过一片,掌心细微的沁凉完全不足以浇灭心头的无限热情。
她逃出来了,真正地、带了所有重要的消息逃出来了。从踏入苏州的一瞬,或者更早,自从她确信自己走得远到再也无人能追来,这个念头就如蓬勃而生的春草,以不可抑制的长势将她整个心房都填满融融的春光,一点缝隙都没剩下。
所以说,此时哪还有人抵得上她一半的欢乐?
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直入肺腑的欢畅,仿佛饱饮佳酿的适意,恨不能张开双臂,将历历江南风景悉数揽入怀中。细雪纷飞无止息,触地即融,引得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诗来。
难留连,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
她步履轻捷地继续走,身前身后山河寂静,雪落无声。
☆、归来
“宋怀当年败亡得太突然,其帐下诸文武费尽周折才拼命保下了一个宋蓁,殷湛那几个孩子根本无力顾及。其长女殷晖,亦即如今的玉曦,大抵是经历了一番坎坷才流寓至洛阳,不知缘何成了这么个人人欲诛之的祸水。”青帐半开明月消隐,原本皑皑银亮的雪光也由远而近渐次暗了下来。楚墨昔攘袖抬手剔了剔灯花,继续道,“总之她应该一直为委身仇敌所苦,加以一心报其父遗志,才有了与我们联手的立场。”
容清行饶有兴味地听她讲,微光明灭间一双瞳仁泛着异样的神采,亮得逼人。他压下心头的兴奋,注视着神色浅淡却整个人带了某种自信辉光的女子,罕见地耐心诚恳道:“所以呢?”
“所以,这个人,可用而不可亲,”她刻意停了一下,使本就森冷的字句更仿若杂了凛然风声,铮铮有如金石,“更不可留。”
容清行颇为赞许地颔首,故意道:“可是因为她之前所做所为太失民心?还是怕她迟早会发现殷筠死于我们之手,衔怨在心?”
楚墨昔闻言就缄了口,长长久久地凝视着闪闪摇摇的灯烛里他的神情,直至再也忍不住相对笑了起来。
“主上一路走至今日,不都是主导着民心,何曾为民心所牵制?至于殷筠那桩小事,我们不说谁能让她知道?”她盈盈起身随意走了几步,深深而笑,真切而期盼,含蓄且蕴籍,“一别经年,值此良宵,主上还要在这言语周旋间浪费许多工夫吗?”
因着这一句话,容清行再无迟疑,迅而站起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揽过来,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黑衣白衣交叠,如雨浸重云,墨泼长卷,映出一等一的风华。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开口:“我当然明白,我们与她的‘道’,从来都不一样。”
楚墨昔不置可否,任由心底的喜悦抽枝发芽,徐徐滋长。
玉曦所求,是得报家仇,是毁灭想毁灭的一切后结束自己凄苦的平生,她会觉得自己继承了其父夙愿,觉得自己高尚又满足,但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自私与狭隘而已。
他们所求,是大业得建,暴君得诛。民心所向,千秋不改,万岁长荣。
不为毁灭,只为登临。
但其他人是不会理解的,包括主上近两年深为器重的、那个她从未亲见却早有耳闻的、一直对玉曦抱有莫名其妙同情的苏晋也不理解,唯他二人,心照不宣。
容清行将手插入她因融有霜雪而冰凉冰凉的如鸦鬓发,语调低柔,宛如梦呓,字字含春:“……我好想你。”
十月十七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