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再唱,齐昇却道:“换‘一重山’。”
于是仍是《长相思》,只换了词去: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曲毕了,齐昇站起身来,对白侧妃道:“琴者禁也,禁邪声而彰正乐。《长相思》这般曲调,筝、瑟、箫、笛,皆可,不必非用琴。你也是诗书礼乐之家出身,原该知琴乃圣王之器,以后莫要再犯了。”
齐昇今夜有些气不顺,有人躲得远远的,有人尽往他跟前凑,不过前后府的距离,竟也要奏《长相思》。
话说得重了些,白侧妃受教,含着泪退下。
春日渐去,庭院里百花将尽蜜蜂稀,京城迎来了立夏。
颜铮被左靳招到了镇抚司。
镇抚司所在的街巷,两头夹道极深,却又直通到底,任何人出入一望便知。这里既无别的衙门,也无商铺小贩,倒有个诨名“阎王巷”。无论官员百姓,宁可多绕远路,也不愿经过其门。
颜铮到了衙前,先见着一尊一人多高的岳武穆塑像,他不由停了脚步,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有几个校尉正从外头回来,见他面生又呆立在门前,便么喝起来,“新来的?发什么呆呢?咱这儿可是精忠报国的地儿!先进里头去,拜了狱神庙出来再重新拜过。”
颜铮听着声回头,几人里便有惊诧的,脱口道:“你,你不是那个阎铮?”
颜铮面无异色,抱拳行礼,“正是在下。”
“啧啧,我说洪三,你这好汉窝里反出来的,再不是咱这垫底出身了,如今有司这般缺人?竟招上小戏了,早知道我就荐我家兄弟来了。”
“得了吧你。”接话的人面如关公,猛拍一掌与他并立的光头大汉,笑骂道:“我洪三是道上的,你张饼又是什么好货?秃驴还俗,酒肉娘们穿肠过。你那兄弟烂赌断了手的,要不是你有本事进了这地界,他那一只胳膊也早没了。”
颜铮心道,果然和他探的消息相同,镇抚司这等阴私衙门的无品校尉,根本寻不出什么正经人家的子弟,多的是三教九流各显神通。
洪三还完了嘴,才将头转向颜铮,道:“小兄弟是哪位大人保举进来的?见了大人,先拜狱神庙再拜岳飞像,全了礼数,请了这两尊神护卫,这才能跟着兄弟们办事。”
颜铮拱手受教,“正要问左大人在何处,好去拜见。”
听了此话,几人打量颜铮的神色忽地就变了味,张饼脸上露出讥讽,其余的人也都由单纯好奇,换上了满脸不屑。
洪三冷着脸道:“左大人在东厢第二间理事。”
颜铮将众人的变化看在眼中,只口中言谢,往后头先去拜见左靳,按例拜了狱神庙和岳飞像,又跟着差役去库房领了衣帽甲胄,再出现在众人跟前,已是遍身锦衣,越发衬得他英武俊挺。
有人吹起了口哨,“这是要给哥哥们唱哪出啊?”
随即有人冷笑,“大人胯下的马,你也敢骑?”
众人哄堂大笑。
颜铮心里早料到他这身份会被人轻视,却不曾想因左靳喜好男色,引得众校尉以为他是这个缘由混进来的。怪不得洪三张饼等人说话间变了脸,登过台的却能受左靳这般地位的人保举,不容他人不想歪他的身份。
颜铮不以为意,若能往这处想,便不会往别处想了。
“哼,待会儿下到刑房,别尿了裤子才好。”张饼将口里茶沫渣滓吐了,起身往后头走。
有人很快跟上,“走喽。” 厅堂里剩的几个也站起来跟着张饼往后头跑,又有人嘴里嘟囔,“下头那恶心劲儿,老子情愿餐风露宿外头拿人。”“废话什么,这天还没热呢,三伏里叫你下头待上整日!”
颜铮跟在他们身后,见人人脱了外衫,换上皂衣,便知是为了刑房里头方便。
镇抚司下设诏狱,可自行审问定罪,不假刑部之手。颜铮久闻诏狱大名,进了才知,内里十分庞大。
牢房数十间,以环形窄道相连接,单看守犯人的“禁子”就有百人,内禁房八人一间,共十二座,这些禁子不仅要负责看守犯人,还要负责打扫狱室内外,供应狱囚食水,处理病患尸体等等杂事。
校尉不是差役禁子,只负责抓捕提讯等事,刑讯犯人时甚至也不用自己动手,脏累的活都由禁子们做了。
颜铮走在牢房外的石道上,空气里有挥不去的腥臭,耳边则偶有似人非人的怪声传来。每当此时,十步一立的禁子立刻寻声上前,将原本卷在手中的皮鞭狠抽去,噼啪几声,便将那哼呀的怪声压得再无声息。
有人好奇地转头来看颜铮,发现他面色如常,便无趣地向身旁的同伴撇嘴。
天空中传来轻微的响动,颜铮抬头望去,原是诏狱的顶上覆满铜线织成的金网,上面密密麻麻挂满金铃,只要有人劫狱或越狱,皆逃不出这铺天铜网的警示。
此刻有鸟雀落在上头,咕咕发出两声枯叫。
一路行到最里,便是数间死牢。牢房相较前头的更为窄小,皆是单独关押死囚所用,潮湿阴暗,关着几个毫无生气的人。
颜铮莫名就想到顾青曾在这其中一间熬过,想着他修长的身形怎样蜷在地上,想他骄艳fēng_liú的脸或许被人狎弄……
他脸色沉得滴水,恰巧又有人回头想见颜铮出丑,却撞见他整个人腾起杀气。
那人反倒被他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