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以前在听不清看不清的情况下,整个人会格外紧绷,特别讨厌不熟悉的人在身边乱转。
沈易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种草木皆兵的紧绷了,本以为在雁回小镇沉潜两年,顾昀已经学会了怎么和这个模糊的人间和平共处,现在看来可能还是不行。
学会了和平共处的那个只是“沈十六”,不是顾昀。
其实要说起来,顾昀这个人平时表现出的胸有成竹与从容不迫,其实十有八九是装的,但是装得太真,没人看得出其中的水分。
同时,他的聋和瞎虽然都是真的,却偏偏都像装的。
从这方面来看,顾大帅可谓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沈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里缺件,还是根本有意为之。
哦对了,他的真心其实也是真的,不过好像也不太招人信。
临近傍晚,夜幕方才垂落,昏星尚未显露形迹,顾昀回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
然后他摘下琉璃镜,用力揉了揉眼睛,对沈易道:“拿药给我。”
沈易是个文质彬彬的碎嘴子,唠叨是他除了打仗之外的第二主业,轻车熟路地接道:“大帅,是药三分毒,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看你还是能少喝就尽量少喝……”
顾昀面无表情地站在灯下,眼神有点茫然,没反应。
沈易便闭了嘴——他想起来了,这种距离,顾昀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顾昀的聋是克制嘴碎之人的一记绝招,一击必杀,这些年来从未失过手,沈易只好默默地转身去厨房煎药。
琉璃镜这东西很鸡肋,夹在鼻梁上,周围稍有冷热变化,都会凝出白雾遮挡视线,而且十分易碎,一旦碰碎了就很容易伤到眼睛,对于武将来说行动十分不便,不过如果只是在自己屋里,戴一戴应个急,倒是没什么关系。
沈易出门后,顾昀就将琉璃镜重新架在鼻梁上,自己研了磨,提笔开始写折子。
郭太守虽然只是个边关小官,日子过得却并不清贫,桌上摆着的不是普通的油灯,而是一盏可以调节明暗的汽灯,看那过于复杂繁复的花边,可能还是从夷人手里买的。
汽灯旁边还有一座仿造的西洋钟,仿得很像,只是仔细看,上面细细地标了天干地支和十二时辰,左上角还有二十四节气更迭变换的小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透明的钟座下面,大大小小的齿轮纹丝不动地向前推着,顾昀讨厌这玩意,因为齿轮转起来吵闹得很,便想着改日叫人拿出去。
不过眼下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也听不见。
等沈易端着一碗药汤回来时,顾昀正好写完搁笔。
顾昀:“替我看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汽灯亮得晃眼,灯罩上还有一排袒胸露乳的西夷女人,个个搔首弄姿,分毫毕现,沈易用手遮了一下光,低声嘀咕道:“有辱斯文。”
然后他飞快地扫了一遍顾昀的奏章,叹道:“有没有不妥?大帅啊,恕沈某人才疏学浅,我就没看出你这里有妥的地方。”
顾昀:“唔?什么?”
沈易:“……”
他捏住顾昀手书的一角,塞回他怀里,轻轻托了托他手肘,又指指旁边的小榻,示意他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自己铺纸蘸墨,打算重新开始写一份新的。
顾昀端着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往精致的美人榻上一靠,鞋也不脱,翘着高高的二郎腿,静静地等着药效作用,同时他手上也没闲着——顾昀十指翻飞地把方才那张纸折成了一只纸燕子,然后一脱手,照着沈易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
这人的手可是有多欠哪!
沈易听见风声,一抄手抓在手里,简直没脾气了,问顾昀道:“我这么说话听得见吗?”
“还行,有点模糊,”顾昀道,“反正我就是方才写的那个意思,你按那个替我改个像样的说辞就行了。”
沈易叹道:“大帅,你跟皇上说,是皇四子殿下识破胡女与蛮人的阴谋,大义灭亲,才让我军占了先机,一举歼灭蛮人?这话你信吗?”
顾昀也不知喝了一碗什么灵丹妙药,眼角与耳垂上的两颗小痣仿佛活过来似的,又殷红起来。
“不然呢?”顾昀反问,“难道跟皇上说,我想独霸大梁军权很久了,西征刚尘埃落定就惦记着要收拾北疆兵权,早想借保护小皇子的机会跑来给蛮人下套吗?还是说我暗地里搀和屡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发现这几年流进黑市里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
顾昀大言不惭道:“你可以编圆一点,让它看起来可信,不然要你干什么?再说,有那倒霉的亲娘,长庚那孩子回京以后少不了被老王八蛋们刁难,你一会还得给我好好润色润色,就说四皇子尽管身世凄苦,但一片赤诚的精忠报国之心不减,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点,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谁还敢多嘴。”
沈易:“……”
刚让他哄完皇子,又他弄哭皇帝。
沈易冷笑搁笔:“沈某肚子里墨水不够,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昀:“啊!”
沈易一偏头,就见他毫无诚意地祭出苦肉计:“我头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边再没有谁可以帮扶了,你怎么忍心负我?这苍凉尘世,真是无情无义,活着干什么?”
说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势装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