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防被破,源河失手,顾遥身死,三王爷一党在朝堂上备受诘难,他们这一次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前几日上谕刚到,新的镇西将军已经接过虎符,新的县太爷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们一行人就要动身回京了。
那时候就不用纠结什么时候去找陆含章的问题了。
他十分窝囊的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吧,解除合作关系做回路人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也不必担心再次碰面会有什么难为情。
但他心里确实又有一股不甘心与舍不得。
然后这窝囊师爷脑子里蹦出了一行字——酒壮怂人胆。
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生死关里滚过数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更难?他就不信还有谁能被“道歉”这么简单个小事难倒。不就是道个歉么,又不是滚刀山下油锅,一鼓作气如果还提不起胆子的话,那就灌一坛子酒,谁还不会装个孙子?
于是他行动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多露桥买酒,路过衡门时,惊讶得发现衡门茶楼不光排门紧闭,连门上的大招牌都已经被人卸了下来。他心里一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道歉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觉告诉他陆含章或许已经离开清河。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赶去渲河下游的码头,果不其然,在下游明显开阔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十分特别的船,衡门里那个小眼睛的大柜正指挥几个人往船上搬运行李,船篷里隐约传出几声压抑到无可压抑时才发出来的咳嗽声,还有一连串十分有规律的石块撞击的清脆声。
柳长洲又十分没出息的怂了。
他脚步顿在码头的木台阶上,发现这完全不是喝个酒壮个胆就能蒙混过关的事儿。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选择性失忆,但那日大雨里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一般牢牢的缠绕着他,叫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此时落日西斜,开阔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已经枯黄的芦苇荡里,脱落下的飞絮肆无忌惮的飘来飞去。
这窝囊师爷突然抬起一只手盖自己脸上,心里骂了声娘,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方才喝多了,这会儿居然有些紧张的想上茅厕。
他觉得他的胆子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缩。
他最后深呼吸了几口,一脸悲壮的迈出了第一步,十分鸡贼的避开了谢卿云的视线,偷偷摸进了船篷里。
视野里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肿的裹着一条厚被子,正盘腿坐在一方矮几前无所事事的敲核桃,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的铺开,晃得人眼睛难受,连带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里的锤子,慢腾腾的从矮几下抽出了一条似乎闪光的丝绦,不紧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简单粗暴的传达了一种“我不想看见你”。
柳长洲:“……”
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人,他不请自来的找他希望能道个歉,没指望还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后一点儿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沦为宿敌,却一下子被这个举动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也觉得自己横遭此等待遇也实属活该,就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内伤不动声色的憋回到了肚子里。
结果陆含章自己开口说话了:“五鼎关的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柳长洲心虚的小声道:“瞎说。”
陆含章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扫过桌面,简单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个晃动的扫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过来,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对面。
他取过茶壶,准确无误的给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后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给这人倒过茶。眼下真到了这种地步,连斟茶这一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别善解人意的说:“我们立场不一样罢了。眼前是气势汹汹的西捻战船,身后是数万万大庆子民,随便换个人都会这样做。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师爷一样的选择。这不是一个是非对错的问题,没有谁要道歉的道理。师爷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不得不’的问题。”
柳长洲一顿,觉得彼此的立场似乎莫名其妙的颠倒了过来,这难道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么?怎么反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
陆含章轻咳了两下,接着道:“柳师爷知道什么叫‘升斗小民’么?”
他顿了一下,轻松的笑起来:“就我这样的。‘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没什么天大的出息,每天吃饱混天黑,趋利避害,趋炎附势,巴不得天下事都能长眼睛避开自己走,这就是升斗小民。”
“所谓升斗小民,就是一群被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一类的琐事挤满了心腔的人。”他手握成拳伸出来,“这么大的心里,装满了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剩余的地方能放得下别的吗?”
“如果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的话,大概……也只剩下每日的喜怒哀乐了吧。”
柳长洲呼吸一窒,顿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颤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说他没有在怪罪谁,他只是很伤心。
如果没有愤怒与怪罪,那似乎也只剩下了伤心。愤怒或怪罪或许还有所指向,伤心却只有被指向的资格。
船篷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