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正低头思忖,便听见门口笃笃一阵扣门声。
吴九不请自来地推开门,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议少爷,您今日精神头不错?”
他眼睛虽小,眼神却不漏一颗灰尘,早望见吴议微弓的背影,上头细长一条脊柱顶起一缕菲薄的衣衫——仍旧是瘦,却不像往些日子,一块块椎节都历历可数。
吴九心下称奇,嘴上一声不吭,趁吴议没转身的瞬间,把袖里青花水纹的药瓶悄悄搁进他壁柜下的缝隙里。
他这人担不起大事,心眼却小得精明,吴议这个病架子自然没力气挪动壁柜,到时候只消禀告老爷,人赃并获,还不愁不把他赶出家门?
他早已拟定吴议的死路,眼里透出得意的笑,却在吴议回转身子的刹那收回心底。
——这还是当日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吗?
面前的少年像裹了张丹青墨意的画皮,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画笔工出的细致隽秀,瓷白的一张脸上悬着清冷一丝笑意,如和风细雨里一阵猝不及防的春寒袭面。
活脱脱是从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样子。
吴九莫名吓得腿一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议少爷,您,您已大好了?”
吴议肃然扫他一眼:“我好不得?”
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吴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贯的弱不禁风,从不在下人面前摆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后快不休的狠厉,他原本没想下狠手。
谁知道菩萨似的一个人生下个厉鬼般的儿子,缠了吴府这么些时日不说,还要回春返阳,继续为非作歹下去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老奴这就走。”
不待吴议多问,他慌忙择了个由头,打着趔趄逃离这座荒凉的别院。
吴家大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吴绩被贬谪回袁州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
快半轮岁月了,从贞观到总章,从太宗到当今圣上,好像都已经把他这个袁州刺史彻底遗忘在了这片天高地远的水米之乡。
他等累了,也老了,白发多过黑发,皱纹爬到眉头。数十年风雨磨砺出的一身硬骨被揉进温柔乡里,碎成白白软软一身肥肉。
他老得开始不喜欢照镜子,但很愿意对着自己的嫡子,从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照出自己昔年英俊逼人的模样。
张起仁算算日子也快到袁州了。
他把吴栩召到面前,挤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神农本草经》都背熟了吗?”
“背得九成熟了。”
青年抬头笑了笑,显然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吴绩欣慰地颔首,“张起仁博士最推崇的医经就是这一本《神农本草经》,你回头再把经注都通读一遍,必能得青眼。”
“是。”
江氏悄悄立在门口侧耳旁听,听到这个“是”字才敲定一颗心,正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吴九便冒冒失失地闯入眼帘。
“夫人!”他惊叫一声,“吴议的病转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设有各类博士,是传师授业的官员,太医博士就是给太常寺的医学僧讲课哒,地位还是挺高的
第6章
“吴议”两个字闯进耳朵的时候,吴绩只觉得这名字分明很熟悉,却没在脑海里翻出个像模像样的人影。
吴栩朝门外轻咳一声:“吵什么,老爷在这里问我书呢。”
江氏往外使了个眼色,吴九赶紧跟着她退出院子。
这个小插曲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水,没惊起半点浪花。
吴绩很快把那个名字抛在脑后。
“张博士此次亲赴袁州,一来是为了选拔人才,二来你祖父生前与他共事一堂,这一遭也有慰问灵堂的意思,三来嘛……”他顿了顿,望向朱红的窗柩之外。
灰蒙蒙的天色中似有有一丝雨丝飘过,旋即涅没于青黑的瓦顶。
吴栩立即拉拢窗户,附耳过去。
吴绩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张起仁服侍东宫已久,轻易不会离开长安,你说,咱们这袁州城还能有什么值得他老人家大驾光临的?”
吴栩心领神会:“父亲的意思是,张博士是冲着鄱阳郡王李素节来的?”
吴绩道:“郡王爷的生母萧淑妃与武后惯有龃龉,乾封初年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下令不再召见他入朝觐见,如今两年过去了……”
“您是说,太子殿下想斩草除根?”
吴栩话刚出口,便见吴绩飘远的眼神骤然一沉,落到自己的脸上。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水似的笑:“你啊,太年轻了。”
“儿子愚钝。”他摸不透、看不着、猜不出年逾半百的父亲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更遑论看穿天顶上那些神仙人物的利害纠葛。
吴绩也不急于作答,不徐不缓地扶着胡须,似乎想要从中理出丝缕头绪。
一阵沉默后,才慢悠悠地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