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得虽远,但那只绿瓷缸子仍在桌面上震跳,四壁落下的微尘在夏日的光柱中腾滚。我使劲收拢双臂,把沈识微搂紧,两领化鳞甲摩擦出珠玉般的声音,金色的光斑在我脸上跃动。
我道:“今晚我去请战,我和你一起出击。”
他笑道:“秦师兄还是别逞强了吧。你伤成这样,休要拖累我……”
我道:“你管不着。就是能多射一箭,我也要去。”
我闭上眼。但眼前仍旧是一片赤金色。我胸前有一处空洞,但因为搂着他,腥风刮不进去,也吹不冷我的肝胆。
我道:“沈识微,我就想这场仗能快点打完。”
第123章 【全文终】
晨光朦朦,我走下一排簇新的石阶。
石为云根。新剖的石头心子里散发出云烟的味道,像强把仙气从山里移栽了来。
在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里,赫烈王军被沈霄悬尽歼,只剩下数十骑护主过江。这一仗像一记直拳打在了大瀚脸上,义军踏上了拱北,真皋老爷们就再没法骗自己江南本不是天疆,索性由着汉蛮闹算了。
陈昉曾发过豪言壮语,要在旧琼京登基。但现在沈霄悬替他挑了个更好的地方——当年瀚武帝晏驾的复县。
复县是座小城,既无行在、陈昉的仪仗也落在了银辔,就算是粗备,也要一切从头开始。
运送木头和石料的大车络绎不绝,穿城的大道虽然筑实了,但重又被车辙耙得丝丝缕缕。这段时日复县到处是小木块和碎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鞋里、饭里、被情人撩动的鬓发里。
这些天的复县总让我想起一年前的久安。
如今我才明白,那时说是家祭,只是沈霄悬打着幌子整兵和拉拢乡贤。而秦横如此焦虑,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傻儿子投入滔天富贵、万劫火中。
也和在久安时一样,濯秀子弟操持一应事物。
黄大师兄统领总务,黄二师兄迎来送往。沐兰田负责警备,瞧黄二师兄时视线总越过人家的头顶,不知何时才知他瞧不起的是自己亲兄弟。李云骧水土不服,病恹恹地不怎么露面。而卢峥的小圆脸长出了英俊的棱角,俨然是个成年人了。
但却再见不到向曲和薛鲲。
死去的人终于能放个大假。
还有沈识微。
沈识微牵着马,立在路边等我。脚边是一溜木屑,新鲜雪白,轻薄桃花逐水流般顺着大街撒去。
他对我点点头:“银辔来人了。”逢此盛事,天下豪杰就算不溯陈昉这个正宗,也要给沈元帅一个面子。
沈识微假笑道:“是文恪来替英朗月出面。”
我本想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一时愣住了:“文恪?在哪儿?我去会会。”
沈识微道:“如今和他还有什么可说?文恪武功远在你之上,秦师兄可小心点。”
我咬牙道:“你不明白,这叫嘴炮,男主特权。今天我一定要去喷他一顿。”
复县有座名观,在城外小山上,如今被征来大典时祭天用。我见山门外拴着一匹好马,知道果然有人上了山。
我把缰绳抛给沈识微,自己拾阶而上。
道士们这段时日被强迁到城里去住,连三清像都被请了出来,观里蒸腾着新漆的臭味。那装饰辉煌处寂寥无人,我终于在悬崖边的神龛旁遇到了我要见的人。
文恪一身旧布衣,也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像个穷书生。
他毫不惊讶我的到来,微笑着解释:“此处玄武大帝的造像是名家之手,文某神往已久。”
我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阻断他的退路:“文公子好雅兴啊。但我是特意来败你兴的,有几个问题我辗转难眠,一定要请教请教。”
文恪道:“好,文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还是那么温和诚恳,到了这份上,这家伙仍旧让人讨厌不起来。
那我不妨就讨厌一点。
我抖着二郎腿,高声问:“那咱们今天慢慢算账。文公子,我们去接世子的时候,是你把我们卖给赫烈王的吧?”
文恪道:“是。”
他答得既坦然又痛快,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当初你们来拜访我,加上朗月兄无意露出的话底,叫我推算出你们的行踪。”
我冷笑道:“文公子也不害臊?”
文恪也在我对面挑了块石头坐下。他整理好膝上的衣摆,似乎真在和我促膝长谈:“秦兄,不论你信不信,但文某并非小人。我为的不是功名利禄。去年已是大荒大雪,我怕的是战火一起,就更要民不聊生。我帮了赫烈王不假。但真皋人也罢,汉人也好,谁做中原之主,我都不在乎。谁愿意善待这个天下,我就愿意帮他当皇帝。”
我道:“如此说来,追杀我和沈识微的那两个汉人高手也是你派的?”
文恪点头道:“我知道玉玺应在沈公子手上。去岁在山中我有幸和沈公子交手,可惜技不如人。秦公子的武功也远在我预料之上,是我太托大了。”
我早就隐约猜到,能和沈识微打个平手的怕就是他本尊。他如此淡定,弄得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文公子也别谦虚了,你策算如神,不输沈庄主。你要是不托大,我现在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
文恪正色道:“文某如今不能仰沈庄主项背,但输的未必是智算,而是军威。赫烈王军威虽盛,但还远不是沈庄主的对手,不过这倒让我想通了一节。”他自嘲地一笑:“文某终归还是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