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里曾有过那样一段意气风发的年岁,几个结拜的少年人各有所长,老大和老二出身武将世家,便明言将来一定要成为平定天下守国安境的大将军!
老三和小四是读书人,提不动刀兵,老三就搭着小四的肩膀,笑嘻嘻的对老大和老二说:“那我就和荀润在朝堂里为你们运作着,保证你们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你们尽管攻城掠地开疆拓土去,你们打下来的江山,我俩帮你们守……”
回忆渐渐模糊,终于化成了指间不堪回忆的冰凉。
“……”荀润无力的咧开嘴角,无声笑了一下,他看着才从北境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司马修,眼眶里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声音已经低到了耳语的地步:“原本以为,是能撑到,到那一日的,不行了,得走了……”
所有的话语猛然停下,荀润枯叶一般的身子骤然蜷动,两行浊泪蓦地流了下来——他很疼,浑身都疼,千刀万剐般的疼,蚀骨锥心似的疼!
“大哥……大哥……大哥哥……哥哥……”
荀润已发不出音来,他哆嗦着双唇,目光渐渐涣散,一遍又一遍的无声重复着这个称呼。
司马仁同房闾子两位医家此时已经上前来给荀润行针了,司马修被请出内卧,身披甲胄腰扣刀的中年汉子在转身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抹了一把脸——他上一次流泪,还是在给他的拜把子兄弟曹克曹无障收尸的时候。
而如今,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小四儿涉川,居然也要先他一步而去了。
“我私自从北境赶回来,”司马修边往外走,边沉着声音对身后跟出来的司马玄说:“这就要赴中去,听闻你的身子近来也不大爽利,莫要立不起来就好。”
司马玄没有出声回应,司马修也懒得回头来探究“儿子”为何不回答,他大步走出荀府大门,从何统手里接过马鞭,抓着马鞍踩着马蹬,略微有些吃力的翻上马背。
“爹!”
就在司马修抬起手欲扬鞭催马的瞬间,原本立在台阶上的司马玄突然喊了他一声并提步跑了过来。
司马修一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他勒住缰绳,不解地垂眸看跑来他身边的“儿子”。
默了默,他稳稳声音问到:“何事?”
“元祉前几日同儿说了些陈年的旧事,”司马玄抬眼看着司马修——父亲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斑白,连日赶路的奔波让几缕发丝散落了下来,显得父亲愈发沧桑。
司马玄说:“母亲的牌位就供奉在儿侯府后院的小祠堂里,儿已多日不曾闲暇了,若父亲最近的空的话,敢劳父亲替儿去为母亲上一柱香,并替儿告知母亲,儿如今已成事,平安无虞。”
司马修一双沧桑的手紧紧的攥住了马缰绳,甚至黝黑粗糙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片刻后,征战半生的北境军大元帅司马修打马离去。
“为父知道了。”——离开前,司马修淡然的留下这样一句话,就像是他与女儿司马玄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年的矛盾。
战场杀伐之人爱憎分明,行事素来干脆利落,司马玄一番话出口,便是代表着她知晓了父亲当年种种做法的因由,并且最终选择了放下。
望着父亲渐渐消失的身影,司马玄鼻子一酸,转身回了荀府。
她曾无比憎恨父亲在她八岁时就将她扔进北境军里,不管她的死活,可她不知道,父亲这么做原来只是怕她因为没了母亲而被卷进内宅里的阴谋诡计中,所以选择了把她放在可以随时看得见的地方。
对于父亲来说,生死无常的北境沙场,要远比当年的都亓侯府里更安全。
她曾无比憎恨父亲将她母亲的牌位扔出家祠,可她不知道,若是父亲不这么做的话,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就会被赵氏告到天家那里,轻则丢了性命,重则连累早已枯骨的母亲被天家下令再挖出来挫骨扬灰!
对于父亲来说,“儿子”司马玄的性命,诚然比他的更重。
“主子主子!”听竹从北院狂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快,荀公,快……”
听竹话音未落,司马玄已经朝北院冲了过去。
她才冲进卧房门,迎面就是房闾子从里头走出来,缓缓的朝她摇了摇头。
“我与师兄用针封住了荀公的心脉,暂时延缓了一口气,你进去看看罢。”随后出来的司马仁低声说。
司马玄因为剧烈的跑动而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她稳了稳自己的气息,这才喘着气儿走进里卧。
下人们都出去了,屋里只有曹徽和贾嬷嬷守在病榻前,荀润平躺在病榻上,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呼吸也极度缓慢。
司马玄缓步走过来,并无声的停在了曹徽身侧。
都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会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可内阁首辅大相公荀润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着,一言不发的盯着床顶雕绘的“太平天下图”,平和的目光终于一点点涣散开来。
……
“我是曹克,小孩儿,你唤个什么名字?”
……
“涉川,你我乃文臣中流,貌虽瘦,必使天下肥,心虽焦,必使天下安。”
……
“这一次,为兄真的要先走一步了,涉川,后头的路你自己走,记着,莫要回头。”
……
不知过了多久,当司马仁放在荀润鼻下的那一缕细丝不再因为气流而颤动,曹徽无力的跌靠在了司马玄的臂弯里。